迷茫的地产人:被裁、讨债,转型去大厂

2021年12月11日08:09:58 发表评论

(迷茫的地产人:被裁、讨债,转型去大厂)

2021年,属于地产行业的神话破灭,参与其中的地产从业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慌与迷茫。有人面临着17年职业生涯里的第一次失业,有人身处债务漩涡,还有人逃到互联网,却发现不过是迈入了另一个坑。人到中年,职场半坡。逃离还是坚守?撰文/ 《财经天下》周刊作者李逗编辑/董雨晴

突如其来的失业危机

人到中年,职场半坡,失业的危机第一次席卷而来。

张生被裁的事情并不是一夕之间冒出来的,但他也说不准事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。有时候,他想着可能和新来的部门领导有关,有时候又觉得和日趋紧张的绩效考核有关,认真想起来,他又觉得这场危机和今年年初房地产融资环境大变有着深层联系。

总之,在一个寻常的工作日上午,一封公司邮件突然出现,宣告了他这段职场生涯的终结。

张生,一位地产金融行业高管,年薪百万,工作履历上刷满了大厂、金融机构的光鲜背景,是被猎头争抢的佼佼者。他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即将迎来人生中时间最长、波折最多的漫长失业期。

张生后来也释怀了,“我的业绩在公司排名前列,但我又老又贵,就这样失业了。”张生在这家公司做的是地产商票业务,对接的公司有世茂、远洋、碧桂园、龙湖等大房企们,但在今年7月份,地产商们赖以融资的商票业务被彻底卡死,兑付风波四起,张生负责的业务受到了严重冲击。

“我们公司不止我一个,整个团队的人基本都走了,房地产行业的商票业务完全做不了,只留下少量人维持运营就可以了。”张生最深刻的感悟是,“行业变化实在太快了,以前我总觉得哪有那么快,哪怕有,传递到自己头上也还早吧。现在看来,就是这么突如其来。”

张生开始进入一段艰难的求职期。起初,他还抱着难得能好好休息的心态。从毕业到现在,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十七年,即使是跳槽换工作,也都是无缝对接,从来没有间断过。

第一次面临“失业”的张生,马上做了四件事:盘点了一下自己的资产;联系朋友、同行、猎头,请大家帮忙看看机会;修改简历,重新审视新行情的薪酬水平、职位要求;最后,他还买了两大包方便面和速冻水饺。

他给自己做足了失业保障,但“失业”后的第一周,面对家人的质问,张生内心还是破了防。没有了工作后,张生长期待在家里,微信运动步数停留在百位数。为了免除妈妈的担忧,张生一如往常地按照以往的工作节奏进行作息,但行程不再是去公司,而是一早起床到附近公园遛弯,等到微信运动步数攒够到3000多步,他才回家继续刷简历。

但找工作的难度,却是他始料未及的。没过多久,他就发现求职市场上出现了不一样的变化。比如,“以前大家找工作流程都很快,但现在基本都是以周为答复”,再比如,“原先招聘岗位给到的工资薪酬,出现了一定下滑”。

以往,每次跳槽都会涨薪的张生,开始认真考虑起了降薪。但张生没想到的是,兜兜转转找了三个月,最终拿到的offer,却是来自他的老家,一个三线城市。

收到老家发来的工作offer时,他内心想着这样的事,“回家想一方面工作,一方面做点自己的副业,因为失业对我是个警醒,就单靠稳定的工作收入,不安全感太强了。”更古怪的是,相比以往的“事在人为”,他现在更为相信的一个说法是,“哪有人推着事情走的,只有事情推着人在走。”

“讨债路上,我们像个演员”

张生还算是幸运的,比较来看,李桐比他惨多了。两个月之前,做着地产商票业务的李桐,正式宣告了自己公司的破产。

最近一段时间,李桐陷入了一段和实地地产集团的债务维权漩涡中。几乎每一天,他都会亲自奔赴到实地地产的办公点——富力广州总部大楼,和四五十位债权人一起,协商债务解决方案。但从7月份到现在5个月了,他们的方案依然没有太大的进展。

李桐,是一家投资公司的创始人。凭着多年地产商票业务的经验积累,他在2020年10月决定单干,并在当年度一举赚得100多万元,但很快,房地产行业的疾风骤雨,又让他连本带利还了回去。

李桐公司的投资池里,躺着价值上亿元的实地、恒大商票业务。去年,这些业务曾给他带来可观的收益,但从今年年初开始,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。随着房地产金融强监管政策的陆续推出,实地、恒大相继曝出债务违约,李桐的公司经营情况急转而下。他解散了员工,只身一人开始了一段艰苦的讨债之路。

李桐自嘲,“我们评估自己跟演员一样,别人戏演的好了,可以收个几万元,但面对600万元甚至1000万元的债权,几万元又能代表什么呢,但你还得表演的好了,演好了,他才会给你付,你要演不好了,一毛钱都没有。”

按照他的规划,一切原本是可以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。在金融行业工作多年的李桐,对风险不是没有防范意识。

“其实从去年开始到现在,恒大整体的融资环境就一直都在缩紧,我们当时卡了一个时间节点进行控仓。按照我们设想,只要在一个适当的时间退出,债务问题是不大的,所以我们在这之前一两年内都没有碰过恒大的商票,之所以还拿着一小部分,无非是觉得收益还不错,况且持有额度非常小,即使赌输了也没关系。”

只不过,这一次的业务垮塌程度,超过他以往的想象。真正拖垮李桐业务的,还是今年7月份来自实地的存量债务的到期,给了李桐公司“致命一击”。

“说实话,我们当时没有预料到这个行业会这么惨。实地的债务原本是7月份存量到期,但当初没有处理好,我们和他们谈了半年展期,一个月支付30%,结果付了一期之后,后面就停掉了,后期支付起来就跟挤牙膏一样特别难,到现在也并没有支付完。”

“大意”的岂止是李桐一人。

2021年,没人想到在几声惊雷之后,地产余晖消失得这么快。当行业的巨大变化来临时,很多人陷入彷徨之中。最明显的变化发生在“三道红线”出台后。2020年8月,央行出台了“三道红线”政策,对房企的资产负债率等指标进行了严格的限制。进入2021年,资金监管政策进一步收紧,房地产融资受到限制,加上海外债务到期时间迫近,部分房企现金流吃紧,陷入债务困局。

一个典型的现象是,除了供应商、债券人外,不少员工们也走上了讨债的道路。李桐说,“像恒大,几乎每个员工都有拉理财业务的任务指标,每个季度和年度面临一次考核,但现在公司肯定还不了他们理财的钱,而且也会影响到他自身的职场发展,即便说能够找到好的,但是实际上还会被很多无形的因素绑在里面。”

破灭的行业神话

“上亿年终奖”、“87年生人千亿房企总裁”、“200万元挖不到一个副总裁”、“承诺高层收入过亿元”……曾几何时,这些发生在地产行业的职场暴富神话,激励着许多人前赴后继地加入到这个行业,但在行业下行期,高薪的诱惑正在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员工的离职潮。

事实上,行业的退潮不是从今年才开始上演的,下滑的迹象早已在多年前埋下。从事地产咨询业务的安永咨询师刘干感受最为明显,在他的感知中,早在2019年时地产行业就已经走上了下坡路。

刘干在中大咨询做了多年产业地产项目的咨询业务,更早之前,他还在奥园投融资中心,参与地产开发项目,产业小镇等业务。随着行业不再景气,地产公司的效益越来越差,但加班情况却变得越来越严重。

2018年之前,地产还尚在鼎盛时期,但到了2019年,房地产这趟高速列车,突然来了一脚急刹,就连校招这块不算核心的业务,也能明显感觉到,已经很难吸引年轻人了。

2019年的校招,给刘干的印象最深。那一年的招聘宣讲会上,尽管前来招聘的地产公司们依然有很多,但招聘市场的温度却迅速降至冰点,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们被包裹在“房企活不下去了”的焦虑论调中,早期对房地产行业抱有的强烈艳羡感开始逐渐消退。

刘干回忆道,“几乎每一家地产公司都在反复强调,我们只是进入到白银时代,过去十年是黄金时代,只是稍微差一点,但还是很好的。很多公司都会在宣讲会上说,我们没那么差的,还是值得加入的。”

但即使如此,刘干发现,实际应聘的员工人数还是出现了大幅下滑,“以前地产公司都是大把招人,但到了2019年的时候,招的人非常少,很多是几十个人到最终面了,最后实际只招一两个人。”他甚至怀疑,地产公司的高招聘需求其实是一种假象,“看似要招几十个人,但到最后可能只招一个。”

他记得很清楚,珠江投资在面试环节,有200个人参与,全部都是名校211、985硕士以上,但最终录取的人数只有个位数。奥园参加宣讲会时要招200个人,最终却只招了2个。“尤其是涉及到商科,基本上都是五六十人里挑一个。”

对很多人而言,挤破脑袋也要进入地产行业的很大原因在于高薪诱惑。过去多年来,为了匹配房企们高速增长的需求,房企们掀开了一场激烈的人才争夺战。在人才招揽方面,“宇宙房企”碧桂园曾引发过轰动的讨论,2013年下半年,碧桂园启动“未来领袖计划”,给入职博士毕业生们开出超出40万元的年薪,2015年-2018年,碧桂园从全球招收的博士生人数分别为256位,403位,1037位,1300位。

2016年,碧桂园正式登顶销冠,次年年初,碧桂园总裁莫斌在中国香港的一场春茗会上透露,因前一年经营超预期,集团年底将要发放的奖金实在“太多了”,尤其江苏等几个区域总裁将获得超过1亿元的奖励收益。

地产行业的高薪,吸引着不少年轻人涌入。刘干介绍,“2019年的时候,一个商科毕业的应届硕士生,到地产公司都是16万元-17万元/年起薪,这只是白菜价。而且,相比其他公司来说,地产公司内部的职业上升通道也会更好一些。”

高薪同样也是刘干最初加入地产公司的重要原因,但经历了行业起伏后,刘干对高薪背后的代价也有了新的认识,“其实,乍看觉得地产行业高薪,但多数人不清楚,高薪达成的条件,也是很苛刻的,必须完成一定业绩目标的情况下,才有可能拿到。”

高薪的另一个代价是,身处其中的人们普遍要面临着更大的危机:没有安全感。由于政策的不确定性,企业经营的不稳定性,导致公司裁员几率非常高。

最新的中报数据显示,合景泰富、富力、泰禾等房企员工人数一年大降超过30%,即使是稳健派代表的万科,员工人数都从13万的巅峰大幅下跌,一年内员工数量降了20%。

少的不仅是员工人数,还有收窄的薪酬。机构统计,大部分上市房企薪酬总量增速连续收窄,2020年人均薪酬首次出现下降,高管薪酬同比下降5%。

逃离还是坚守?

“现在还有人加入我们吗?”在不久前的万科业务交流会上,郁亮自嘲道,“我们还是好自为之吧,缩表时代下,把现有员工稳定就不容易了。”

行业下行期,要不要转行,成为不少地产人的困惑,这不仅仅是普通员工面临的考验,即使是万科前副总裁毛大庆,也不得不做起“斜杆”青年。不久之前,毛大庆刚在北京国贸开了家包子铺,做起了包子的生意。

但对大部分打工人来说,摆在他们面前的,不是“卖包子”还是“卖房子”的选择题,而是现实的生存问题。行业不再高速发展后,地产人又该何去何从?

猎聘网统计数据显示,上半年房地产相关行业求职者数量居各行业之首,人员占比高达14.73%,但新增职位数不增反降,人才需求度明显下降,这意味着相当比例的地产失业人员只能转行就业。

2021年,杨志顺利进入到碧桂园北方地区工程部门。吸引杨志进入地产行业的主要原因也离不开高薪诱惑,“毕竟建筑土木行业也就地产薪资高一些了”。但没多过久,他又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地产行业。

“累,碧桂园高强度的工作节奏真的不是危言耸听,虽然薪资确实挺高的,不过代价就是没有个人生活以及压力爆表。”杨志说道,“工程部门的节奏基本是007,很多同事除了睡觉吃饭基本上都是工作,日常也都是住工地。”

加入碧桂园后,杨志每天和各种图纸打交道,但由于碧桂园的标准化流程十分成熟,对专业的壁垒差距要求并不高,同事们的专业背景性差异并不大。

“感觉在碧桂园干久了,就跟一个筛子一样,慢慢筛出来最适应碧桂园工作节奏的那些人了。”在碧桂园工作的5个月时间里,杨志所在部门里有近一半的同事调动了岗位。有人离开,有人加入,还有新加入的同事离职,周围的同事早已习以为常,但杨志还是觉得这种变动程度太夸张了。

“其实真正进入之后也会慢慢适应,但这种麻木的状态挺恐怖的。”没多久,杨志跟公司提出了离职,他去了一家央企的数据中心,从事研发管理工作。杨志的生活状态得到了很大改观,对于新生活他十分满意,“我新工作还不错,每天下了班都能干自己想做的事,有自己的时间了,而且休息日基本上都没有工作打扰。”

赵新同样也是选择离开的那波人之一。早期做地产商务策划的他,早在两年前就跳槽到百度工作,并在今年顺利跳槽到了字节跳动。可以说,他是地产人转型进入互联网行业的典型案例。

而地产公司普遍存在的管理效率低下,如“开不完的会,走不完的流程,做不完的PPT,发不完的朋友圈广告,做不完的周末暖场”,在赵新加入互联网大厂的第一天,也跟着随之消失了。

“整体来看,互联网大厂内部的工作效率肯定是优于其他房企,虽然开会也很多,但大多会实事求是地针对问题展开讨论。工作强度上来说,也不像外面传的那么妖魔化,有的部门确实很卷,有的也没那么严重。”

不过,即使跳槽到大厂也并不意味着一劳永逸。动荡不安,也逐渐蔓延到各个互联网大厂中。赵新发现,今年开始,互联网大厂纷纷陷入舆论质疑,行业逐步走下坡路,“员工被裁的机率高了很多,大家都身处在一个巨大的不确定中。”

焦虑的不仅是人,身处浪潮中的房企们,也在试图打破行业增长瓶颈,努力谋求更多生存空间。譬如,合生创展也成立了一个名为“优选好生活”的互联网平台,将房屋、新能源车、金融保险等多个业务线,通通整合到一个大平台开展。知情人士分析称,“应该是对标房车宝,或者是想做一个贝壳。”

另有一些房企,通过加大数字化探索的方式,提升效率。一些龙头房企如万科、龙湖等纷纷加强了数字化团队的建设,从互联网大厂高薪挖掘技术人才,另有一些房企选择和第三方数据管理平台合作,如碧桂园服务、越秀中国引入钉钉等。

不安感蔓延行业上下的时候,焦虑浸透到行业里的每一个参与者。上至房企高管、金融机构、供应商,下至基层员工,无一不是时代沉浮中飘摇的个体。过往多年里,从业人员长期抱有着行业乐观情绪,却在今年的震荡期中逐渐消散,一种群体性的悲观情绪席卷而来。

但是,作为事关民生和经济、影响投资和消费的重要产业,房地产行业依然有着难以替代的经济地位。5天之前,中央政治局会议更是提出,促进房地产行业平稳健康发展和良性循环。

目前来看,尽管行业薪资待遇短期有所波动,但和其他行业相比,房地产依然具有较高的薪酬竞争力。在关键岗位上,房地产、金融、互联网同属三大高薪行业的格局仍然暂未改变。而伴随着这轮调控新规,那些盲目扩张的房企债务风险也将被加速出清,隐藏于房地产行业的风险将被进一步化解。

破而后立,当房地产行业从“金融比拼”走向“产品比拼”时代,地产人也将更好的迎来属于他们的下半场,在那之前,不认命就是地产人最后的倔强。

(注:除刘干外,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