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游戏陪玩陷入“至暗时刻”,“95后”女生亲历行业乱象,未来路在何方?)
游戏陪玩突然“出圈”了——因涉黄、打擦边球及存在诱导未成年人的不良信息等原因,多款游戏陪玩应用被无限期下架。这个相对小众的群体迅速走进公众视野,在微博、知乎等引发热议。
“游戏陪玩本身是干净的,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把它搞得乌烟瘴气的。”当自己的工作以这种与期望截然相反的方式“出圈”时,皮歌感到意外,也免不了气愤。
24岁的皮歌是一名“游戏陪玩”,从2019年8月6日在平台注册接到第一单开始,陪人打游戏就成了她赖以生存的“职业”。
在一些圈外人看来,游戏陪玩带有“原罪”。“男的花钱找‘人美声甜’的异性陪自己玩游戏,图什么,还不够明显吗?”一位微博网友表达了对游戏陪玩的看法,虽然他才第一次知道这个名词。持类似观点的网友不在少数。
皮歌理解这些偏见,并不当回事。身处这个曾被资本和流量追逐的圈子,她见过形形色色的同行和“老板”(指购买陪玩服务的客户),“跟复杂的现实社会并无二致”。她对陪玩很有热情,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抗争着“潜规则”,为促进行业规范化行动着。
陪玩游戏还能赚钱?
皮歌最早接触到“游戏陪玩”这个概念,大概是2018年年中,在朋友圈看到一条动态。一个朋友讲述,做游戏陪玩赚到了100多块钱,还晒出一张显示账户余额的截图。
那年也被业界称为“游戏陪玩元年”,嗅觉灵敏的资本看中行业潜力,投资纷至沓来,多个游戏陪玩平台开始规模化运营。
站在商业的角度,“游戏陪玩”被划归在电竞垂直门类,称为“电竞陪练市场”,入驻平台陪玩们则称为“电竞陪练师”。另一个可以探寻的角度是,在当下,游戏已经跳脱出单纯的游戏本身,已成为一种娱乐方式乃至生活方式,游戏陪玩便是这一时代背景下衍生出的产物。
“打游戏还能赚钱?”当时就读南京一所高校土木工程专业的大三学生皮歌,从朋友那大概了解了“游戏陪玩”的内容,感到很新奇,也在无意中“栽下一颗种子”。
在建筑公司的实习让皮歌很疲惫,一如以前上课累了的时候她就打《王者荣耀》放松,经常打到半夜,连续两个赛季都保持星耀王者,是朋友群中的“大神”,“连男生都打不过我”。
毕业后,皮歌拒绝了建筑公司的offer,因为整天都要泡在建筑工地,“又苦又无趣”。她想出国读研。在准备考试的同时,“为了摆脱爸妈的念叨”,她想找份能帮助她实现经济独立的兼职,“游戏陪玩”就在这时从意识深处蹿出来了。
成为一名游戏陪玩的门槛非常低。上传一张游戏rank(等级、段位)截图、输入个人信息、选一张头像、上传语音……按图索骥,皮歌就能在平台上接单了。
对新人来说,接单是完全被动的。老板进入派单厅后,可以挑选自己心仪的陪玩,每个陪玩都有自己的发言时间,展现自己的声色和特长,这个过程叫做“试音”。“装嗲的、卖萌的、御姐范的……你懂的,各种音色和声调的都有,老板凭喜好自由选择。”皮歌说。
她记不清第一次陪玩是什么情形了,除了熟练度差异,跟她现在做的也差不离:边打游戏,边跟人语音聊天,聊的是打游戏怎么走位、怎么配合。
起初她利用学习之余的碎片时间接单。相比其它工作,游戏陪玩的自由度更高,对本身就喜欢玩游戏的人来说,更为轻松。一局游戏,快的只要十几分钟,慢的也就半小时,马上就能获得收入。
在《王者荣耀》里,皮歌最擅长打野位——这很难得——其他位置都有精通的英雄,因此作为游戏陪玩接单并不难。技术得到老板认可,就有了相对固定的客源,接单和服务都愈发得心应手,慢慢从兼职变成了专职,“很难能找到一份跟兴趣完美结合的工作”。
跟很多专职游戏陪玩一样,父母对皮歌的选择很不理解。后来看到她越来越投入,收入也不断增加,又遇上疫情出不了国,就没那么反对了。
在皮歌看来,这一份工作其实并没有那么“不体面”:“陪玩也是需要多种技能的。家长可能会在乎面子,其实过得好不好,只有自己知道。”
收入随着接单数和熟练度上升而增长。去年疫情期间,皮歌的单子多到接不过来,每天除了7小时睡觉和吃饭、洗漱外,她都在陪打。平时,她的工作时间是每天早上10点到晚上10点,逢节假日,单子多,工作时间相应延长。
皮歌陪玩一局游戏的价格只有十几块钱,后来接单量和服务好评度提升后,她的陪玩价变成了一局二十几块钱。算下来,平时一个月可以赚七八千,忙的时候每个月都能超过一万,最多的一个月赚了近两万。
月入近万,在专职陪玩中算是中等水平。这个圈子里,时常流传出有陪玩月入二十万甚至几百万的“传说”。“技术很强、粉丝越多的大神,单价越高,收入确实比我高很多。当然也有人通过非常手段获取这些收入,但我不羡慕,每个人的价值观和赚钱方式都不同。”
谁在花钱找陪玩?
皮歌很明确自己的定位——主打技术。与之相对的,也有一些技术一般、主要靠陪聊技巧接单的“娱乐陪”。
“我的大部分老板的需求,都是游戏体验。”入行两年多,皮歌接触了几千个“老板”,异性占多数,“也有一些可爱的小姐姐”。最小的只有14岁,“是用大人的身份证注册的号”;年纪大的,有近50岁的中年人,“跟我爸差不多大”。他们的职业各不相同,学生占多数,公务员、老师、医生、空乘人员等等。
事实上,皮歌跟不少老板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。她有长期稳定的客户,如果平台推出冲榜等奖励活动,她也会主动去联系他们下单,对方大多都会同意。
陪一名殡葬业老板打过几次游戏后,他们关系变得密切。对方是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,和家里关系不好。“他的占有欲比较强,经常一次就下单10局,真正也就打三四局,剩下的时间让我陪他聊天,聊他的工作,也聊八卦。”
她还接触过一名未成年玩家。他偷用父亲的身份证信息注册了账号,皮歌知道后退了单,但加了对方的微信。“我跟他交流了学习的事,鼓励多花精力在学习,跟他约定如果下次考试成绩提升,假期就免费陪他打游戏。”后来,小同学真的给她发来了大幅提升的成绩单,皮歌很替他开心,也兑现承诺陪他玩了几局《王者荣耀》。
做陪玩前,皮歌一直不明白:每个人在现实中基本都会有可以一起玩游戏的朋友,为何会在网络世界找陪玩?
小牧是皮歌的“老板”之一。20岁的小牧今年读大三,是去年8月份在某平台点单皮歌的。谈及为什么会找游戏陪玩,小牧说是为了提升段位,“被队友坑得心态崩了。”他找皮歌是看中对方的技术,“跟‘大神’(平台对陪玩的称呼)一起玩,游戏体验更加好,还可以跟大神学技术”。
在皮歌看来,小牧这类想提升游戏技术的老板占据陪玩平台的主流。“玩游戏的最终要义在于游戏体验,提升段位就是对电竞玩家的奖赏。”
她也遇到过找陪玩并不是为了开黑或上分的老板,他们似乎只是需要一个虚拟世界的“树洞”。隔着屏幕,对着个陌生人,似乎更能倾吐难以向家人朋友启齿的思虑。
网名叫“尘”的网友,看到陪玩平台被下架的消息,发了一条表达遗憾的微博:“下赛季找谁带飞啊?这事连累了多少真正的游戏陪玩大神!”
“尘”自认是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社交障碍的人,朋友不多,能一起打游戏的更少。找陪玩对他来说,是花钱在网络上找一个依附于自己的队友,技能获得良好的游戏体验,又能消解自己的孤独,获取一定程度的心灵慰藉,“打游戏的时候,我觉得陪玩就是朋友”。
尽管有些虚妄,但在网络时代,“虚拟社交”被不少人视为抵御现实重压的出口。
当然,皮歌也不是每把游戏都能赢。有时候状态不好,她会主动提出退还陪玩费,但都被婉拒了,“只要我尽力了,老板都能理解的。”
就算看重游戏体验的老板,对于陪玩的外貌、声音和幽默度等也会有要求。“毕竟玩游戏本身也是娱乐的一部分,幽默有趣又有技术的陪陪(陪玩对自己的称呼)当然更受欢迎。”皮歌对这份工作具有极大热情,利用空余时间看其他陪玩和游戏主播的视频,习得了一些耍幽默的技巧,比如在试音时融入时下热门的搞笑段子、在打游戏时偶尔变成东北口音等。
行业乱象因何而生?
游戏陪玩天然带有社交属性,这种情况下,当外貌和声音成为顾客下单的重要因素后,色情、诈骗等违法乱象随之滋生。
皮歌遇到过一些让她不舒服的老板。她告诉记者,有些人一上来就会提奇奇怪怪的要求,比如“有没有其他服务”“黑丝”“凉快照片”等等,意图尽显。
对于游戏陪玩这类开放式平台来说,这样的情况很难避免。大部分老板都会跟陪玩添加微信、QQ等联系方式——尽管陪玩平台不提倡,但无法禁止——之后发生的事,就完全脱离了陪玩平台的规则限制。
皮歌非常排斥这类老板,她会直接和对方表示无法提供对方需要的服务,直接退单,并向平台举报。“一个女孩子的名誉、名声,不能因为一份工作被别人污名化。”她是这样想的。仅8月21日到25日,她就平台举报了4名提出过分要求的老板,对方账号均被冻结。
平台冻结了皮歌举报的用户账号
“这是老板带起来的风气。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,也肯花钱,重金之下自然有人迎合。”皮歌认为,是“心怀不轨的老板”搅浑了这个原本干净的圈子。
但也有不少陪玩,在平台发布带有软色情倾向的暗示信息,招揽目的不纯的老板;也有借用技术型陪玩的账号,接到陪玩单后,主动推荐“视频裸聊”等色情服务。这些乱象,此前已被多家媒体曝光,一些游戏陪玩平台也表示“将完善平台管理规则”。
皮歌毫不掩饰对这些陪玩的鄙夷。她曾在平台上发过一条“讽刺某些陪玩”的动态,“以色侍他人,能得几时好”,很快就收到几百条评论。“支持的占多数,也有人说我装清高,两派人吵起来。”她害怕引起更激烈的矛盾,“担心被网暴”,没多久就把这条动态删掉了。
皮歌曾接触过一位被女陪玩欺骗感情的男老板。“他在上海工作,收入不错,在平台认识了一个女陪玩,觉得聊得不错就发展成了恋人关系。这个女孩曾以家人生病需要住院等为借口,向他借钱,后来钱也没还,直接以家人不同意的理由和这个老板分手了,老板这才反应过来他可能只是女孩的提款机。”
这是发生在游戏陪玩平台的故事,也是发生在一切陌生人社交平台的故事。耳闻目睹,皮歌得知这种以恋爱为名“找饭票”的陪玩不在少数。“不止是女性,男性也有。男陪玩就找富婆呗。有些就是单纯的交易。”
行业乱象的缔造者,或许不止是这些具体的个体。在发展初期,出于对流量的追逐,一些游戏陪玩平台曾推出过哄睡电台、虚拟恋人等社交属性更强的业务,收割了流量,也培养了部分忠实用户。随着外部监管不断加强,这些打擦边球的业务被平台陆续下架。
皮歌见证着平台“不断变规范”的过程。她多次参加平台组织的线下座谈,提出自己对规范管理的建议,“我想让平台变得更好”。
她也逐渐意识到,一些建议很难真正落到实处,“超出了平台能监管的范畴”。“网络世界跟现实社会一样,制定再严格的法律或规范,也不能完全杜绝违法作乱之人。”
游戏陪玩路在何方?
监管趋紧、舆论争议,陷入“至暗时刻”的游戏陪玩,路在何方?
“这是问题太大,我回答不了。”皮歌说。她能确定的是,自己对行业未来怀有期待。
业内人士告诉记者,这两年游戏陪玩的产业规模不断扩大,从业人员跟用户数都在增长,头部平台还推出“电竞陪练师”认证机制,推动游戏陪练的职业化进程。
游戏陪玩的入行门槛也在提高。一些平台正在尝试陪玩等级认证机制,从理论和实操两方面,考验陪玩的技术和对行业规范的认知度。
“提高门槛是好事,至少能多一些‘技术陪’,少一些‘娱乐陪’,圈子也会更干净。”皮歌说。
但同时,她也在做着其他打算。去年,她在南京跟朋友合开一家服装店,“我主要出钱,管店的事交给朋友了。”最近,她还兼职帮上海的朋友直播带货,“我朋友不擅长表达,这个我很擅长,试过几次,挺好玩的。”
在皮歌看来,游戏陪玩“毫无疑问是需要技术去带领客户走向胜利的”。她意识到,随着年纪的增大,在游戏方面的操作和意识都在逐渐下降,她必须为长远发展考虑。
前两年考虑过出国读研的选项,如今已经被她排除了,原因么,“一方面是疫情,一方面是国际形势,而且年纪也大了……”
而对于不少平台来说,完成原始资本积累后,往MCN、电竞青训等方向转型,成为规避风险、开辟新战场的现实选择。
受政策、资本走向等影响,更多的游戏陪玩能否继续存在,能否实现职业化,如何在平台转型中找到自己的上升渠道?答案还在路上。
(应受访者要求,皮歌为化名)